郑重地写下这个题目,浮现在眼前心中的,是那几张熟悉的笑脸。那些在风雨中给予着相互扶持,并为对方指点迷津的朋友。
他们是挚友,更是智友。他们不一定时时出现在我生活中,甚至在我光鲜亮丽的时刻都未必会在,但每逢我人生的一些重大时刻,或是在需要作出艰难的选择面前,他们一定在。从未有过例外。
某一天,一位友人打来电话说想一起吃个饭。当时正逢母亲去世不久,尚未从悲痛中走出来的我,不敢让自己有任何安静下来的时候,便满世界飞来飞去,借着学习、考察的名义,让自己没有喘息的时刻。接到他电话的时候,我正在香港。本来下一站安排去北京,即刻改签了去杭州的飞机。我说,好,但可能会有点晚。
他说,没事,我们会等。
他说的是我们。我随口问了句,还有谁?他说,放心吧,都是老朋友。
这位友人是认识了长达20多年的朋友。他亲眼看着我从一个青涩又疯狂的黄毛丫头,一步步走到了今天。我也一路看到他所经历的风雨和骄阳。这段友情,起先始于并肩作战的伙伴情谊,到后来,已是甚至于亲人般的存在了。
或许是经历得多了,他的身上有一种洗练、清简又异常沉稳的气质,那是一种很鲜明的岁月特质,但是区别于沧桑,就象一棵沉默又翠枝华盖的树。年轻的时候曾经有段时间,我很怕面对这样的人。因为他们往往能够一眼就看穿你的思想,你所有的言辞矫饰或是外形伪装,根本就是徒然,除了给自己枉添羞愧。无意中的一句话,或是一个表情,都会让他在瞬间捕捉到你的真实想法和意图,你在他面前一览无余。而你却完全看不透他,恍如隔着数重山。
这很容易让人心生挫败感和无力感。
自然是因为自己当时的浅薄,少阅历,欠学识。多年后,当有人在我面前说,为什么在你看来我就是一个透明人,什么都瞒不过你?我笑了,想起当年的自己,以及他。
其实心理学哪有那么复杂啊。再多的曲折弯绕,终是绕不开人心。
单单“丰富”二字不足以概括他的经历。他曾经创造了一座城市的奇迹,收获了无上声名,也体会了时代的翻天覆地,见识到了波谲云诡的形势变幻以及更为善变莫测的人心,懂得伺机而动,也懂得随遇而安,如此的进退自如,是遭遇,是活法,亦是个性。
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皆文章。活在尘世,人能够了解规则,看透表象,洞悉日常,自由地穿行在城墙内,何尝不是一种令人羡慕的大智慧?
他长年居住于杭州。这几年义乌到杭州不过半小时的车程,只是经日忙碌,俩人一年见面的机会绝不超过五次。但从前至今,只要我去杭州,他必会请我吃饭。重点是这么多年下来,每回吃饭的地点从未有过重复。
在中国人的生活中,吃饭是一项很重要的内容。吃什么?跟谁吃?在哪里吃?都是关乎于这顿饭的质量,甚至能够形而上为人生的高度——文艺作品中总会有“因为一顿饭的功夫,而从此改写了命运”的桥段,当然也是来源于生活。
每次请我吃饭,他都安排得用心。环境、菜品、服务、空间布局等等,无不为上品。而且他的用心丝毫不显山露水,却处处让人如沐春风。就象看上去平淡无奇的开水白菜,入口却品得出其中的浓醇与清香。他永远记得我的口味喜好,满满当当一桌子菜,全都是我喜欢的。我作为一个不算特别专业的吃货,天生对美食缺乏一种免疫力,一听他说哪里有好吃的,就乐颠颠跟了去。
并非每回见面都有事相商。有时候他只是单纯地让我暂时脱离于繁杂的日常片刻,而轻松、清静地享用一顿饭食。说来也奇怪,哪怕我有着天大的急事,一看到他那气定神闲的样子,也会不自觉地平静许多。就算真有事与他相谈,也并非想向他寻求一种答案,事实上,无论我做出哪一种选择,他都绝对会在背后全力支持我,肯定我,维护我。我只是需要通过他,来完成自己的思考。
这是只存在于我和他之间的,一种很奇特的思维逻辑和关系。
这么多来,身边的朋友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,其中又有多少是怀着这样或那样的目的,就算心知肚明,也还是以善意回应,除非忍无可忍。性格中也永远坚持着宁愿别人负我,也不愿自己负于人的原则。只是在经历过多次失望之后,学会刻意与人保持距离。大家都活得不易,怀揣着各自的满腹心事,谁愿把心剖开来给你看?但是他,无论在我艰难起步前途未卜时,还是略有成就可以扬眉吐气时,都能够一以贯之地待我如初。
有时候也会跟他提及自己因他而起的种种感动。他只是淡淡一笑,不作任何表示。或许在他看来,这纯属我的多余。
还有一位友人,在不大不小的官职之外,仍能够保有百分百的自我。生活精致,品位不凡,对于自己兴趣内的东西,必会用心钻研,直至精于此道。莫论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之阳春白雪,单是寻常一日三餐都极其讲究。逢到他到我家来吃饭,厨师小何都会莫名紧张三分。一道菜端上桌,小何恭恭敬敬垂手侧立,听他一一点评:从原料到配料,从刀功到火候,优点在哪儿,欠缺在哪儿,说得头头是道,小何听得心悦诚服。 我们心下嘀咕:莫不是在蓝翔学过厨师烹饪?
有一种人,他们对于自己的生活,就是容不得半点马虎,必须处处精致。旁人或许会觉得多是无谓烦累,但于他,却是极至享受。
而且为人通达,对于他认可的朋友,必是倾心相待。尽管与他不常相见,但每一次都让人难忘。有次去他家,他拿出私藏多年的好酒,为我斟满,然后急切地想要听听我的感受。听到我与他的意见一致,咧开嘴笑了,得意对旁边的人说:看吧,我就说巧仙跟你们不一样……
那个样子,分明就是个孩子。
品完酒,又一字排开各式各样的茶。鲜爽的西湖龙井,清甜的白毫银针,丰厚的凤凰单丛,甘醇的云南生普……逐一品读,鲜有相左时候。间或打几句机锋,一来一回,清浅言辞和着茶水或浓或淡滋味,说与不说并无二致,只余会心一笑,留韵悠长。
茶酒毕,友人又奉乐音盛宴。嘈嘈切切,珠落玉盘。自感才疏学浅粗鄙于音律,和不上高山流水,倒也略感于这悲喜人间。弦急语默,曲缓情深,想来作曲家将自己的情感贯注于琴弦,其实并不理会听闻者作何感想。他说激烈情志,我说幽婉意味,哪怕哑口无言亦不觉得尴尬。
还有一些不常相见,但却存于你灵魂深处的友人。那种友情只是对对方一种单纯的喜爱,欣赏,崇敬与好感,而且必须是双向的,你们相互倾听,却内心独立,哪怕无从交集,彼此都是另一个自己……
随着年岁的增长,相信很多人都会渐渐发现,面对外界的风起云涌,能够静安于室,两盏清茶,一汪炉火,对着一个知心人促膝而谈,是人生中多么温暖而珍贵的时刻。
这是超脱于性别的情意,这是不关乎任何是非的情意。
回到文章开头的那天。那晚下了飞机,赶到饭店时,已经晚上八点多钟了。一看到那个阵容,心下暗惊。友人口中的老朋友,均为不同行业内的大佬,这些人平日最常出现的地方是报纸网媒的各种头条。而这些人为了等我吃饭,足足等了二个小时。一看到我来,全都开心地欢呼起来。其中有一位女性朋友,她笑呵呵地对我说:巧仙啊,我真是嫉妒你,竟然有如此魅力让这么一帮大老爷们,为了你心甘情愿等了这么长时间……
我心头一热,哽咽道:我俞巧仙何德何能!能够值得让大家为我而等候……那一刻,我没有丝毫想要炫耀的成份,也没有觉得能与他们相交相处,带给我多大的荣耀。只是觉得,自己能够拥有来自于他们的这份情份,是我此生的福份。
有时候也会难免心下揣测:如果我没有取得这份世俗意义上所谓的小小成功,他们还是否会愿意结交我这个朋友。想来想去,最后觉得这个问题其实没有任何意义。人与人之间的情感,永远都是相互依存而共生的,哪怕在这个复杂多变的现实,其间最起决定性因素的,依然是心的力量。